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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金瓯缺(套装全4卷)(国画大家刘旦宅插图版)

書城自編碼: 367703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历史
作者: 徐兴业 著, 刘旦宅 绘,
國際書號(ISBN): 9787555903086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3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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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此外,本书还获得上海市庆祝建国40周年优秀小说奖,这是建国后上海小说界Z高奖项。
★与姚雪垠的《李自成》堪称双璧
著名的中国语言学家、文学家、文学批评史家,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者郭绍虞对本书作者徐兴业曾有过这样的评价:“徐氏(指徐兴业)的学士和才华,均不弱于姚氏(指历史小说《李自成》作者姚雪垠)。二难相并,堪称双璧。”
★中国当代口碑好的历史小说,被誉为“中国版《战争与和平》”
这是一部沉寂多年的杰作、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精品,其惊人的历史洞察力、丰富的历史知识、艺术家的激情和想象力、纯正的文学品味,与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相媲美的磅礴之气和高贵之感,使它获得众多读者的青睐。有网友认为,《金瓯缺》是中国当代好的历史小说,中国历史小说应该设的是“徐兴业”奖。
★国画大家刘旦宅先生插图
本书配有刘旦宅先生生前为本书所作的插图23幅。
★书籍设计大师吕敬人先生指导设计
本书整体设计由书籍设计大师吕敬人先生指导,敬人工作室曾荣获“世界美的书”的青年设计师吕旻、黄晓飞共同完成。
★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孙皓晖先生联袂推荐
內容簡介:
宋徽宗年间,在中国大地上,宋、辽、金各据一方。金国国力昌盛,辽国积弊重重,而北宋政府自澶渊之盟以来,以为天下太平,高枕无忧,终日歌舞升平,已是一派日暮景象。本书以武将马扩为主要人物,以其一家人的不幸遭遇为主要线索,层层展开,讲述了从宋、金海上之盟协议共击辽国,到金国撕毁盟约挥兵南下,北宋灭亡,宋高宗偏安江南一隅这段历史。其间政权更迭,人事沉浮,刀光剑影,狼奔豕突,爱国志士断头沥血勇赴国难,无耻官僚认贼作父觍颜事仇……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作品笔势凌厉,大气磅礴,犹如群山万壑,直奔荆门。读来令人时而血沸气促,义愤填膺;时而潸然泪下,慨叹不已。
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上海市庆祝建国四十年优秀小说奖。
關於作者:
徐兴业(1917—1990),原籍浙江绍兴。1937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曾任上海国学专修馆、稽山中学教师,上海通成公司职员。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学任教,1957年调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工作,1962年任上海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1977年退休之后,曾在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主讲宋金史。著有《中国古代史话》《心史》《袁崇焕传》及《辽东帅旗》(合著)、《李师师》(合著)等。其代表作长篇小说《金瓯缺》从1938年开始酝酿,到1985年出齐四卷,历经四十余年,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上海市庆祝建国40周年优秀小说奖。
目錄
《金瓯缺》卷 章——第十一章
《金瓯缺》第二卷 第十二章——第二十五章
《金瓯缺》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九章
《金瓯缺》第四卷 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及尾声)
內容試閱
给巴黎的一封信
——《金瓯缺》书简
徐兴业


我的历史小说《金瓯缺》、二册终于出版了。这部小说的酝酿过程几乎贯串了我的大半生,其间搅拌着我个人的一些哀乐悲欢,又有过几次的失败,几次的停滞不前,后倒是在不寻常的十年浩劫中写成了前半部六十万字。这些年来,我尝遍了辛酸甜苦。了解我酝酿、准备以至于发端写这部长篇小说而现在还活着的人,在地球东西两半上,你是的人了。
光阴流逝得多么迅速,从我们认识、开始想写小说到今天已经整整四十三年了。东坡诗“四十三年如电抹”,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三年,这诗句似乎是专门为我们写的。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们彼此又经历过多少辛酸甜苦。
记得我们初相识于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八一三”的炮声犹在耳际萦绕。我们在政治上还是那么幼稚,只从范长江等人的几篇报道中知道一些八路军的情况,后来又读到斯诺的《西行漫记》,开始向往革命圣地延安。
我们经常在衡山公园见面,每次见面时都带着几份报纸和一本全国地图。报上能够读到的都是我军不断“转进”的消息,只有对照了地图,才知道日寇已深入如此地步。面对着日蹙国土百里、死人万千的局势,我们多少次悲愤地问:“这个素餐尸位的腐败政府究竟负得起领导抗战的重责吗?”
《金瓯缺》第二册中有一段描写,小说主角马扩经过蔚州、应州一带战地,眼见荒无人烟,只有白骨成堆的废墟颓垣时,产生一种想法,他从“国”字的结构着想,一个政府的起码职责就是要领导荷戈执枪的战士们牢牢地保卫国家四围的边境线。这点如果做不到,它就不配称为政府。
马扩的这个想法也就是我们当时的想法,抗战是神圣的,为什么领导抗战的竟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失职的政府?还可以由此推论衍变出许多其他的想法。以后,它们在你身上发展成为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的实际行动。由于种种牵制,苏北你没有去成功,但写成了一篇以一个内地家庭妇女冲破藩篱加入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为内容的中篇小说,篇名为《梅卿》。
近我整理旧物,居然发现你的手稿《梅卿》还包在一张已经触手可碎的旧报纸内。躲过十年的浩劫,躲过那样彻底细心、无微不至的“瓜蔓抄”,你的手迹犹存,这岂不是有神明保护吗!只不知道你远离祖国二十多年,不仅早已丧失原来的国籍,而且也改变了许多过去的思想感情,现在身上还保留几分那个可爱的梅卿身上的泥土气息?在巴黎,什么都买得到,只有那种来自故国故乡的泥土气息买不到,不管你卖掉多少幅画,愿意拿出多少法郎!
可是你久已遗忘的东西,我却珍重地捡拾起来了。梅卿的灵魂已经灌注到我的小说主角马扩的妻子亸娘的躯壳中。亸娘诚实、朴素,在任何处境中都不改变她对国家、对民族、对家庭永恒的爱。她是在当时历史环境下整个民族中遭受灾难的妇女的典型。我要讴歌她那种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忠贞的爱情。
我多么怀念那个诚实、纯朴、永远不脱泥土气息的十九岁少女啊!她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已经十分遥远了。
我们从认识到结婚的那段漫长的日子,既不是一帆风顺,也不是完全和好无间的。主要的障碍是两个家庭——一个崇拜现实,一个专尚精神——之间的差异,是在旧社会眼光中的齐大非偶。几年中,风波迭起,变故横生。1939年我的一场伤寒症成为我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我不能忘记当你得知我的病况后,冲破重重障碍,每天来我家探视。在我的病床前,你不知道消磨过多少难忘的时刻。在我病势严重的一天,你坐在我床前,一面捧着碗吃饭,一面告诉我你要和我结合的决心,你描绘了我病愈后我们生活的前景,这是你的爱情的初的吐露,也是坚决的告白。但是你没有能够把这些话说完,因为当时更需要安慰的不是我,而是你。一声控制不住的呜咽突然把你的告白打断了,大滴眼泪流进饭碗,你急忙放下饭碗,冲到门外,那反常的迅速的动作,那压抑的哭声,那坚毅的神情,现在还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苦难的生活变成温馨的回忆,温馨的回忆又编织进绮丽的梦境,而到了春残梦断、连回忆也无法赓续的时候,它只能尘封蛛网,在心室的一角里,成为不能触动的思想的禁区。这些年来,我的感情经过多少次的反复和折腾啊!这个温馨的瞬刻,我也将变换一种形式写在小说中。
那场伤寒症确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病情好转后,一位下围棋的朋友跑来看我,带来一大部四厚本的《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相赠。
伤寒症休养期间,要卧床休息,第二要严格控制饮食,两者对我都很困难,我只被勉强允许躺在床上看书。恰巧我手头没有其他的书,这部《会编》登时成为我的恩物。我很快就被书中记载的那些为了保卫疆土、反抗残暴统治不惜断头沥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吸引住了。每本重达一公斤的厚书对于病体犹虚的我来说是沉重的负担,每天我都看得两眼发花,双臂酸疼。我反复看,多次看,把它当作小说看,看到封面和底页都与书本分了家而不能罢休。
书中初吸引我的人物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们,凡是读过《水浒传》的人都希望了解他们在正式记载中的下落。《会编》中有一鳞半爪的记录。看来他们后来拆了档,各奔前程,其中有些人在抗金斗争中表现得有声有色。转战京西一带的彭玘,大约就是天目将彭玘;水战中大显身手打击金军的梁山泊渔民张荣;使人联想起浪里白条张顺;还有在济南府英勇抗金、被叛徒刘豫杀害的大刀关胜,则见于其他记载。他们都有建树,可惜在他们散伙以前代替宋江领导群雄的杨志表现得太差劲了。《会编》一则说“招安大寇杨志贪财色”,再则说榆次之战,杨志勒索赏赐未遂,率先溃逃,致陷主帅种师中于死地而败绩。当时我对小说人物与历史人物的界限还混淆不清,这个青面兽杨志既可为争一名小小的旗牌官而在权门梁中书手下当一条走狗,自然也可为了财色做一个民族败类。这样一个杨志居然成为水泊英雄的领袖,这就使我放弃以《水浒传》人物为小说主角的构想。没有读过《水浒传》,因而对水泊英雄也没有多大感情的你赞成我这个想法,我们从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会编》记载得很多、富于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马扩身上,他确是我们物色已久的理想的小说主角。
我们选择马扩为小说主角,当时的意图是明确的,是要谴责领导抗战无方,甚至暗中活动投降的国民党政府,激发读者的爱国热情,希望中国产生无数个马扩,为抗日战争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还没有改变,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续成这部小说,是因为我认为在国家机器完全消亡之前,战争的威胁依然存在,我国受到敌人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说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增强年轻读者保卫祖国领土的责任感仍然有其必要性。
当然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发生的我国内部各民族、各政权之间的战争与今天的国际战争的性质完全不同,这一点我们当时是不了解的。我们初的设计很不成熟。当时想按照西洋小说Advanture of……的写法,写成马扩个人的经历史、冒险史,即以马扩为全书的主角而把那伟大的动荡的时代作为他惊险活动的背景。经过很久以后,我们才懂得把两者的关系颠倒过来,确定以马扩为贯串全书的线索,通过他,写出那伟大的历史时代。
马扩连同他的妻子亸娘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活了四十年(在你心里也许只活了二十多年),他们不断被充实、被丰富,甚至在我完全搁笔的时期,他们仍然在我心里默默地成长。这里可以举出一个例子。
次伐辽战争失败后,马扩乍闻前线败讯,悲愤交集,顿时产生单骑赴敌、一死殉国的想法。小说中我这样刻画他的心理状态:
“犹如一个在海船上长期操作的驾长,一旦遇到台风恶浪,当他用尽办法都无救于船只的沉没以后,就让其余的船员去逃生罢!而他自己则叉起双手,兀立在摇摇欲坠的舱顶上,兀立在洪涛的冲击中,甘愿和它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白浪中。这并不是他比船员更少逃生之术。他的生命的支点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毁灭了,他的心碎了。他不是有意去找死,可是活着对于他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一个用自己的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并非弱者,而是强者之强者。”(编者注:该段疑似作者原稿内容。)
按照史实,马扩并未直接参加伐辽战争,在我们初设计中也没有马扩单骑赴死这一段。我写它是受到描述海上豪华宫殿——铁达尼号沉没的电影《冰海沉船》中那个殉职的船舶设计师的启发。当时我虽然没有动笔,但头脑里萦绕着马扩的形象,偶然的触机,就会把两者联系起来。
虽然这段心理描写触机于《冰海沉船》,但我心目中的马扩早已具备了不惜一死殉国的精神准备,这才是更重要的。几年来,马扩理想寄托的伐辽战争失败了,他只欠一死,但要死在尚未遭到敌人蹂躏的自己的国土上。他希望契丹骑士擦亮眼睛,看看大宋朝的军人懂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来选择自己的死亡。
这就是三十年代流行的所谓“国魂”的具体化,也正是两千多年前诗人屈原笔下的“国殇”的散文化。任何社会都有它杰出的代表人物,我希望读者们从马扩身上认识一个封建社会英杰的精神面目。因为他为国家、民族所做的牺牲,他坚持和发扬的精神从某种意义来说,对我们今天的读者还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我的马扩就是这样一点一滴、一层加一层地成长起来的。可是他和亸娘的形象早已奠基于我们初的设计中,其实其他人物和小说的基本轮廓也早在那时形成了。
在那难忘的岁月中,我们一起坐在衡山公园那张几乎为我们独占的靠背长椅上,沉浸在小说的构思和试写中。那时我有一支珍贵的钢笔,是你作为诞辰礼物送我的金星钢笔,我们就用它在你带来的整本稿纸上涂写。有时是你口读一段,由我笔录,有时则相反。我们基本上已写出了全书的故事梗概,写了一部分试稿,你还自告奋勇要写全书结尾的两个场面:
秦桧当权,阴狠毒辣地迫害政敌,一贯主张抗金的刘锜、刘子翚、马扩都在他的打击下先后受到废斥,投闲湖湘。他们在洞庭湖的一叶扁舟上邂逅了流落江湖的李师师。师师缕衣敝旧,风华非昨,无限国难家恨,全都凝注在她的琵琶弦上,砉然一响,泪落如霰。对景怀旧,在座的刘子翚不禁写了一首绝唱:“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马扩从师师处打听到亸娘身为女真贵族的女奴的消息,冒险潜入敌占区。两人相晤,亸娘已病入膏肓。她后的一段话是:“子充,子充,你我相别一十九年,多少回魂梦中与你相见,执手缱绻,觉来又成虚幻。今日里忽在此间相逢,我泪眼模糊,看来似真似幻,莫非还在梦中?”
“子充啊!你可知道……在这一十九年中,我……为你受尽委屈,历尽辛苦,几番走到尽头……待要决撒而又未忍。实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瓯无缺,你我再图破镜重圆。谁料得今天相见,河山依然残破,朔风猎猎,胡骑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见不得与三哥携手同归了。倘有……倘有不测,岂不辜负了我这片心!”
这段话是以京剧《生死恨》中韩玉娘临终前的一段话为蓝本的,你写的时候也不禁几番转身伏在木椅的靠背上呜咽。当时我们不但把它当作马扩与亸娘之间,也当作你我之间忠贞不贰的爱情的誓约。
目前我正在进行下半部小说的写作,我遵守誓约,还是准备把这两个场面和亸娘的这段话写进去。经过了漫长的四十年,它的感情色彩并没有消退。宇宙之间有些东西是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而永葆常青的。
1957年6月12日,你离开了有着两个孩子的家,乘上去广州的火车,径往香港,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你申请出境期限是六个月,我只有与你分别六个月的思想准备,因为我相信你的爱情的誓约,同时也相信其他的誓约。在你出境前的一段时期中,我们被告知急风暴雨式的斗争已经过去。我幻想当你回家之日,我们就可以在宁静的和平建设的环境中从容完成这部小说了。然而,我苦待了六年、十六年,我等待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你终于没有回来。在这漫长的二十多年中,你也经历了种种复杂的思想变化,这一切都清楚地反映在我们历年的通信中。
你不敢回来的原因之一,我推想是由于你离开上海那天刊登在两报上的一篇历史性的社论以及由此发端的一场急风暴雨式的斗争。
由于斗争的扩大化,有些说过几句实话的朋友也被卷进运动中去了。他们忽然在一夕之间成为自己追求、向往、理想寄托的政治信念的对立面了。听到这些消息,自然要引起你的种种顾虑,从而背弃了你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诺言,成为海外的流浪儿,这虽然可以理解,却不能使人原谅。但我相信当时你还没有背弃自己的家庭和爱情的誓约。
1958年夏间,你已在香港办完家务,当时就来信要我们全家立即去办理申请出境的手续。你津津乐道已为我们准备好一切。你描绘了一幅幸福的生活图景,不但现代家庭生活所需要的设备应有尽有,还为孩子们预先安排好学习和将来的出路。你高兴地说我们与穷困永别了。我了解你是希望用满意的物质生活来补偿我们过去由于贫困、由于两个女儿的夭折、由于你出国一年的离别及由于其他种种原因造成的精神创伤。
这些创伤曾经多么严重地摧残过你的肉体和心灵。
你曾经是一个大家庭的叛逆,骄傲地拒绝置身于你出身隶属的那个社会阶层,而呼吸于诗一般的梦幻中。但在我们婚后的十五年中,面对着那种消筋蚀骨,每天必须和开门七件事进行战斗的穷困,你的梦幻的泡沫早已在现实生活的岩壁上撞得粉碎了。你的信念开始动摇起来。这一点即使你隐秘地藏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清楚地了解的。
还有更重大的打击,那是女儿睡莲的夭折。我想单提一点就够了。在医疗完全绝望以后,你为她画了一幅素描写生来迎接她的死亡。那是一幅怎样的素描,淡淡的铅笔痕中渗透着你的斑斑血痕,只要想起这幅素描,就会听到她因患慢性脑膜炎在医院中抽脊髓时发出的痛苦的呼喊!那幅素描我已托了一位可以信任的朋友带到巴黎去了,但愿你用平静的心境来接受它。
所有这些铭心镂骨的痛苦,无论在你,无论在我,都不会轻易忘怀。然而,到了1958年,在你写那封信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的来信是这样写的,如果我记得还清楚的话:“流水般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两颗破碎的心终于被坚毅的爱情补缀起来了。幸福的曙光再度照进我们的家庭,我多么希望在一个月之内,甚至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看见你们……”
你也没有忘记我的写作,多次信中都曾提到它,关心它,犹如它是我们现存的第三个孩子一样,在1958年夏间的那封信中,你特别提醒我不要忘记携带我的小说稿以及为它辛苦积累起来的资料。你保证我今后一定会有一个满意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写作环境,过去我常以此作为自己懒怠的借口。你还保证小说一定可以出版,即使退到后一步,国外没有出版家愿意承印,你也可以自费出版。在这一次及稍后的几封信中,你反反复复地重申前议,要说服我,催促我快去办理手续。在字里行间,我仍然扪触到一颗跳跃着的母亲和妻子的心,可是这颗心已经开始注射进某种兴奋剂,我们的距离逐渐拉开了。
过去,你曾多次因为我没有写成小说而谴责我,还因此而争吵,但我在内心是感激你的,因为它是你关心我的的证据。如今你仍然关心我的小说,可是在新的环境中,我感觉到这种关心下面已隐藏着一些虚荣的考虑。我知道你很希望我们有一个文学和美术结合的家庭,这在国外的社会中很值得炫耀。而我则因为我写的是中国的小说,是写一部旨在激发中国人民保卫自己国家的小说。我的主要的读者是中国人,我的写作的土壤在中国,我离不开我的祖国。
我一次、再次地拒绝你的建议,也没有让孩子申请出境。我多次敦促你回国,重享天伦之乐,你避免作正面的答复,这样一直拖到了1960年。这件事大大伤了你的心,也是我们的破碎的家迄今未愈合的主要原因。我为此感到极大的遗憾,但并不后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要完成这部小说的意义远远超过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这就是“余心之所善”的,因此我绝不后悔。
以后,你我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你终于得不到全家出境的同意,毅然跑到巴黎去画画。谁都钦佩你孑身学艺、独立创造生活的勇气。经过二十年的努力,你逐渐在巴黎画坛上站住脚。在那一段时期中,你越来越陶醉于艺术的成功和社交生活的成功。你不断地寄来你获得沙龙奖的照片,寄来刊登了你的作品、有关的评论文字和你社会活动的报刊。我为你的成功高兴。不过说句老实话,现代的西洋画,我懂得很少,我没有资格评论你的作品,我只感觉到你在虚荣方面得到的越多,在心灵方面保留的就越少了。
如今在你信里已经很少看到那个可尊敬的梅卿的影子。你终于向现实靠拢,向社会让步了。但我仍然因为你曾经把一生中美好、纯洁的青春奉献于我而永远感谢你。我的感情没有改变,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思想意识和社会地位的距离都不能成为我要改变感情的理由,我的爱情是忠贞的。
我可以告慰于你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终于把小说的前半部写成了。感谢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努力,六十万字两厚册的小说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与读者见面,这种非常快的速度,在国内出版界中是很少有先例的。在前半部小说中,我基本上按照当时的设计进行,在衡山公园长靠背木椅上惨淡经营,一点一滴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后半部的写作,目前也正在进行中,我愿以毕生之力,愿以肿瘤余生全部奉献给这部小说。但我仍然要在心灵的扉页上镌刻上奉献给你的字样,因为这部小说也是我们共同的心血的结晶,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
去年春间,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我的《金瓯缺》的两章,你来信热诚地祝贺我,你说一定要仔细地阅读它,我要为这个感谢你。去年十月,我们的大孩子被国家派到美国留学,途经巴黎与你见了面。这是二十多年来你与亲人们的一次见面。原来规定他可以在巴黎耽搁一宵,由于两伊战争改变了航空时刻表,你们只有两小时的聚首,谈得一定不够充分,但你仍然为我的小说即将出版而高兴。我也要为这个感谢你。
现在我把已经出版的、二册分别寄上,我再次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仔细阅读一遍。这一切本来都是你熟悉的。如果你在阅读中发现某些段落能够引起你的回忆,那么就让小说的本身来替我说话,因为它的语言是更加深刻和有力的。如果这样,这封信对于你便是多余的了,那就把这封信作为我创作《金瓯缺》的甘苦来满足朋友们的需要吧!

星叶
1981

不出师师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着骏骡“鹁鸪青”,轻骑简从地来到师师家里。
从宫苑侧门到镇安坊李家有一道长达三里半的宽阔的夹墙,名义上是为拱卫宫殿的禁卫军建造宿舍而砌的。夹墙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却一间也没有动工,后来索性造到别处去了,于是这道夹墙就成为官家到镇安坊微行的安全和完全保密的专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为根据他们之间的默契,官家要来访问,必须事前取得她的许可,而师师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访问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权。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清乐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以诗名),然后抱歉地说:“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花了一年多功夫,细细碾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温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无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碾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花的功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盦”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不由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样,吩咐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楼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即使对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师师可是哄骗朕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师。”
官家的攻势接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阵地。她提出建议道:“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份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师师又来哄骗朕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金柜”[1][1]双飞燕、金柜都是古代围棋的定式。,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彀,岂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程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无限制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拾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持镇静,想要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可愿成全朕的意愿?”困难的是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绝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朕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桩?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这支曲子的含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枝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蒙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有好几层含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土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做出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屣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绵绵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刹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会儿神,毅然回答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刹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你当时也无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目。”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作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枯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鸣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画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1]并州即今河北、山西一带,当时冶铁手工业很发达,并刀驰誉全国。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刀[1],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灵活现,末了还笑问:“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责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洪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头首肯,还叮嘱道:“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逐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儿,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做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做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绝不食言,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过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只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儿,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离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鸪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满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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